《瞳话——一个四百年的眼疗世家传奇》是《瞳话》系列长篇历史小说的第一部,从1566年明嘉靖帝驾崩马神医智救落难的吕太医父子开始,写到1644年清兵攻下定州城马兆礼远走太行山结束。它以明朝中后期七八十年动荡不安的历史为背景,演绎了定州马家三代人起伏跌宕的不朽传奇。在这部四十万言的巨著中,既有惊心动魄的宫廷追杀、场面宏大的战火纷仍,也有让人拍案称好的救死扶伤和凄惨悲切的背井离乡,但是其中最具传奇色彩的莫过于两段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父亲马金堂和徐瑶儿的爱情故事以及儿子马兆礼和王依琪的爱情故事。笔者认为前者是传统型爱情,后者是现代型爱情。下文就此论断从人物塑造、故事情节以及审美体验三个方面展开论述。
马金堂爱情的传统性
有学者在分析唐人小说中成就最高影响最深的爱情婚姻类作品时总结出一种“书生艳遇模式”。这一模式包含有四类人物,即“青年书生、青年女性、媒介人物、权威人物”。“这四种人物是任何单一作品中不可或缺的成分,是具有结构意义的因素”(朱迪光186)。马金堂的爱情故事始于他奉父母之命到徐府求学,以考取功名,光门耀祖。这一书生身份就带有浓厚的中国古典爱情故事中男主人公印迹。马金堂爱上的青年女性是作为书香世家的大家闺秀徐瑶儿。徐瑶儿因为不久就要远嫁山东,所以经常去看望与马金堂一起读书的弟弟徐再于,因而互相认识。媒介人物有两个,一个就是徐瑶儿的妹妹徐碧儿,一个是徐氏姐妹嫁到马家时的媒妁。媒妁在这个故事中并无多大意义,只是使他们的婚姻合乎礼数合乎规范而已。关键性媒介人物当属徐碧儿。首先,使马金堂与徐瑶儿互相产生爱情萌芽的是春游,而春游的促成者正是活泼开朗的徐碧儿。其次,让马金堂与徐瑶儿相互的爱发展到极致的第二次游玩让就是徐碧儿出面邀请的。最后,使得徐瑶儿能以昏死之身嫁给马金堂的关键性人物依然是必不可少的陪嫁徐碧儿。权威人物又叫反对者,“主要是指男女主人公的长辈,尤其是父母。这种人物在作品中的主要功能就是反对男女的自由恋爱”(朱迪光188)。马、徐爱情故事中的权威人物是指徐瑶儿的父母,具体来讲就是逼迫已经嫁给马金堂为妻并重新活过来的徐瑶儿改嫁给曹圣人。曹圣人与徐老爷都是读圣贤书的鸿儒,然而一个年过七旬却要硬要娶他人之妻,由此可见其道貌岸然的外表之下是何等肮脏龌龊的内在;一个身为人父,却要强逼自己亲生女儿改嫁他人,由此可见其诗书之气的光环下是如何媚骨屈膝的暗淡。徐母在这里尽管表现出对封建夫权的一定反抗,但是终究是作为丈夫的帮凶存在的。骨肉之情在封建官僚制度下显得苍白无力,同时父母为了儿子的功名而牺牲女儿的婚姻幸福也是对男尊女卑的性别歧视观念的批驳鞭挞。
从故事情节上来看,整个故事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具体分析见下表。
低谷 |
高峰 |
低谷 |
高峰 |
低谷 |
高峰 |
低谷 |
高峰 |
入徐府苦读 |
春游 |
徐母训话,姐妹很少看望 |
为瑶儿医病,第二次游玩 |
病倒回家 |
瑶儿病亡,复活,两人结婚 |
父母逼瑶儿改嫁 |
反抗成功,幸福生活 |
另外某些情节显得离奇到不可信的程度,这也是古典小说的路数,比如说瑶儿因不能与马金堂厮守终生而病倒进而“病亡”,死后十多天竟然体无异味,肤有弹性,瞳孔放光。而马金堂提出要把她带回家悉心医治后,徐氏父母竟然将大小女儿都嫁给了他。更具传奇性的是徐瑶儿“不饮不食,全身毫无反应”,“卧床了三个多月”①后竟然被李时珍之侄李景贤用马家针法给救活了。在故事的自然背景设置上,马、徐爱情中“春游”中春光春色是很有意蕴的。有学者从人的生理心理以及医学发现等方面指出,“春季人们的穿着比较鲜艳,与自然环境的花草相互映衬,在视觉上进一步刺激了人的原始欲望。在这个意义上讲, 春季是爱情萌发的季节”(刘九令68)。从结局来看属于大团圆式的,这也是和中国传统观念相吻合的。
从主人公的审美经验上来看,他的爱情是极具“韵味”的。所谓韵味是指传统艺术中那种“在一定距离之外但感觉上如此贴近之物的独一无二的显现”(本雅明57)。马金堂与徐瑶儿的真挚感人爱情不是一见钟情式的,而是日久生情式的。他们两个从相识到相爱经历了较长的时间,而且即便是相爱了,也没有互相表白,只是眼神交流而已。马金堂在第一次春游时感到“头晕眼花”(72);第二次游玩时感觉“这是一个迷人的早晨”,是一个令他“晕眩的早晨”(78)。“晕”是一种沉迷的让人的心理时间慢下来的安静体验。而韵味就“呈现为安详的有距离的审美静观”(肖伟胜269)。
马兆礼爱情的现代性
在人物塑造上与马、徐爱情相比,马兆礼与王依琪的爱情在青年书生、媒介人物和权威人物等三个方面都打破了传统模式。首先,马兆礼在此之前已经不是书生了,他气走了两任教书先生后开始了他的医生生涯。“在娘肚子里呆了十二个月”(225)的马兆礼“是个人精,天不怕地不怕,又会读书,又会玩儿,脑子里鬼主意又多,那人可了不得。读书过目不忘,十二岁就中秀才,那么些公子哥、读书人都说他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好一个潇洒少年郎”(295)。可见他已不是中国古典小说中以“静”为主的传统的男子,性格中带有很大的“动”成分。马兆礼不按礼数行事,为了提前看看王依琪长什么模样,主动地费尽心机的结实王依琪的二哥王公子,通过王公子私下里与王依琪见面。显示出十分强烈的自由恋爱倾向。其次,媒介人物有魏牙婆、王公子、马兆信、马兆智等。魏牙婆贪财好利,尽管多次往返于马、王两家,但终究没有起到丝毫作用。这与马、徐爱情中的牙婆正好形成对比。王公子也只是看在马兆礼这个好友的份上才不情愿地安排了他俩的两次见面,他对此事一直持回避态度。马兆信和马兆智尽管十分出力地帮助马兆礼,并促成两人的第三次见面,但第三次却是王依琪要让马兆礼死心。至于权威人物,在马、王爱情故事中是缺失的,王依琪父母未曾露面,马兆礼父母则是推动者而非反对者的面目出现的。
在故事情节上,马、王爱情并没有特别离奇的成分,也不及马、徐爱情复杂,两人只是见了三次面而已。马、王的初次见面尽管也是在春光明媚的王府花园中,但是这里的春天只单单是气候上的春天,并没有与两人的情感融合在一起。这无疑是具有现代性意义的,正如T·S艾略特笔下荒凉的四月一样。在结局上,马、王爱情终以失败告终,打破了中国传统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在审美体验上,马兆礼对王依琪是一见钟情。王依琪之所以拒绝马兆礼,是因为觉得他和二哥一样是纨袴子弟,不懂得礼数这已经不再是“韵味”型的审美体验了,而是“震惊”型的。“它具体呈现为一种突然性,使人感到颤抖、孤独和神魂颠倒,体现为惊恐和碰撞的危险和神经紧张的刺激”(肖伟胜269)。两人对对方的感情与判断均是在短时间内形成的,两人之间根本没有实质性的对话与交流,一个是见了美人就如痴似呆了,一个是见了“公子哥”转身就走。马兆礼到底是爱王依琪整个人,还是只爱她的美貌,这我们不得而知。尽管他对王依琪很痴迷,甚至娶了周至柔很长时间内口中仍然叫的是“王依琪”,但毕竟他和周至柔感情笃深。而王依琪待到后来许配他人后读到马兆礼的词作,她才感到误解了他。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那马公子的病因我而起”,“如果他因我而死了,那我后半辈子怎么过?”(299)
当然,马兆礼的爱情毕竟发生在古典的明朝社会,其现代意味终以传统结尾,娶了贤妻良母型的周至柔为妻。但即便如此,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突破。传统与现代并无优劣之分,两者共在于一部小说之中提醒我们爱情的种种可能性,是值得所有人深思的。
传统与现代之间
从作为父亲的传统型爱情到作为儿子的现代型爱情的转变,可以看出明中后期社会思想的激荡与变化。首先,这是“明代中期以后,整个农业文明向着工商文明迅速转变的历史潮流”(袁行霈4)的必然结果。农业文明之稳定与工商文明之变动,正好是传统与现代的本质区别所在。马金堂尽管是马家定州眼药店的开创者,但是他并没有将其真正的兴盛壮大起来,因为他恪守济世救人的传统理念,将救人放在赚钱之上;而马兆礼则用其商业头脑改变运营方式,使“马家的眼药生意进入了黄金发展时期”,“定州眼药店在北方发展得风生水起”(336)。其次,“心学与禅宗相结合在社会上广泛传播,促使人们在思想观念、思维方式上发生了变革,开始用批判的精神去对待传统、人生、和自我”(袁行霈9)。马金堂本性忠厚,尽管后来认识到儒家思想的虚伪一面,但是他限于时代,仍旧只是读过儒家经典,言谈举止基本上无出“仁义礼智信”之外。而马兆礼则不同,从小便与儒生作对,读书的范围很广泛,“包括心学,李贽的《焚书》、《续焚书》、《藏书》等,公安学派三袁的著作,东林党人的著作”(263)。他敢于打破常规,彰显出新与变的时代精神与个人性格。
本书将一个时代社会思想的转变,投射到一个家族的兴衰动荡之中,进而浓缩至马金堂与马兆礼这一对父子两代人的爱情故事之中,小中见大,可谓运思精深,妙之又妙。
注解【Note】
①本文引文均见《瞳话——一个四百年的眼疗世家传奇》。(广州:世界图书出版广东有限公司,2012年)以下只标注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朱迪光:《信仰·母题·叙事:中国古典小说新探索》。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
刘九令:《中日文学中爱情母题研究初探——以崔护的诗< 题都城南庄> 和<伊势物语>第四段为例》,《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4(2009)67-70。
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杭州:浙江摄影出版社,1996年。
肖伟胜:《现代性困境中的极端体验》。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四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
(刘玉杰:华中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生。)